Crocodile

a sorta fairytale

[王喻]后巷(七—End)

喻文州租的房子在九龙,每天上下班确实少不了一番折腾。


本来开车到他家楼下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他上楼收拾行李,问王杰希要不要上去坐坐喝一杯茶,却又被后者摇着头拒绝了。

“你扮咗追女仔上瘾啊?黐线。”喻文州笑着开了车门打算下车,想了想又转回头来说,“大概要半个小时。”

“好。”

王杰希见喻文州走远,也打算下了车来抽烟。过去这几天的生活实在太安逸,连去后巷煲烟都成了浪费,这会儿突然想起,只觉得瘾又一点点从身体里头泛滥开来。

他打开扶手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盒他抽惯的白色万宝路,想着不妨问问喻文州喜欢抽什么,也顺便备上一点。站在车子旁边点燃了烟,他抬头看着楼上一格格亮起的灯,心里头猜测喻文州在哪一间,修长的手指笼着打火机无意识地转动。

打火机也是他用惯了的那一只,重量形状都称手得很。只是——他突然想到,这只打火机还是跟前任刚认识的时候送他的圣诞礼物。不过回头想想,如果没有这只打火机,大概他也不会认识喻文州吧。


喻文州提着箱子下楼的时候看车灯已经熄了,不远处明明灭灭的红光闪着熟悉的节奏。王杰希走过来帮他开了后备箱,顺便问:“就一个吗?”

“是啊。”喻文州说起他刚毕业的时候,一年搬了四次家,再加上前两年出差频繁,从此养成了习惯,不是必要的东西都尽量少买。安置好了箱子,王杰希叼着烟绕回车门边打算开门,手刚扶上把手就被喻文州从侧面按住了。

喻文州的另一只手去摘他嘴里的烟,指尖冰凉划过王杰希唇角,后者下意识得伸手去挡却慢了半拍。只能看着人捏着剩下的半支烟含进嘴里,一口气就多出小半截的灰。

“味道不错。”喻文州点评道,两腮鼓动吐出个圆圆的烟圈,慢慢消散在风里。

王杰希看出眼前这人是不会把烟还给他了,也只能无奈且纵容地摇头。


回程的路上一路畅通,车子穿梭在彻夜不眠的钢筋森林里。车窗没有关严,深冬的冷风带着潮气从夹缝里头钻进来,拂动喻文州的额发。午夜的电台播放着声线飘渺的老歌,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这首歌作插曲的电影,有风流倜傥的大盗,意气相投的搭档,美貌如花的爱人,在成功窃取了一副名画之后开着红色敞篷跑车疾驰在异国的大道上,迎着风笑得恣意飞扬。

此刻伴着这样的歌,窗外是永不落幕的霓虹,身边是休戚与共的恋人,还有后备箱里头的行李箱,简直像是一场堂而皇之的私奔。


第二天难得的起了个早,王杰希还惦记着他的豆浆,却饿着肚子被喻文州拉着出了门。他其实有一点起床气,只不过在发作之前就被同居对象越俎代庖地裹成了球状。王杰希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对喻文州热爱的7-11的深恶痛绝,却没想到后者带他在一个离后巷不远的路边摊坐下来。

喻文州也不看餐牌,轻车熟路地跟老板一番交代,完了才转过头跟王杰希解释说以前通宵加班之后都习惯来这儿吃早饭。

“哎,我忘了问你喝奶茶还是鸳鸯?”

“鸳鸯挺好的,意头好。”王杰希就着话头语带双关地调笑,他才不相信以喻文州的行事会出这种疏漏,没想到坐在对面的人居然就这么红了耳根。他来香港之后奶茶喝过不少,鸳鸯倒是头一回,奶茶的醇厚调和了咖啡的苦涩,也算是不错的体验。

鲜嫩的溏心蛋摊在抹了果酱的厚土司上,煮通粉的高汤香醇却不腻,王杰希在心里头给这顿早午餐打了极高的分数,一抬头看到喻文州嘴里咬着吸管,单手托着腮看着他。

“怎么不吃?”他看了眼对方盘子里的菠萝包,黄油已经化了小半。

“你知不知刚才那个角度你的两个眼睛看上去一样大。”喻文州话还没说完,就显然已经收不住扬起来的唇角。

王杰希白了他一眼,没什么杀伤力。“还笑,这么开心啊。”

“是啊,怎么跟你一起就这么开心。”喻文州话音未落,立刻就低了头去继续吃他那份早餐。

突如其来的直白让王杰希有些措手不及,他也不说话,只注视着坐在对面的人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探身越过支在他们中间的小木桌,温柔地用拇指擦去对方嘴角的面包屑。


吃过早餐之后又跟着喻文州行了半条街,领路的人终于放缓了步伐开始东张西望,王杰希惦记起了他的采购大计,刚想要拿出手机找一下附近的超市,就听到身边的人说,“过马路就到了。”

“到哪儿?”他抬起头来,遥遥看到街对面矗立着一座白色的建筑,四四方方的形状古朴得甚至有些简陋,在香港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对着街的一边开了几扇门,门上头是挂了个牌子,写着“富贵墟”三个字。不少人提着塑料袋进进出出,再走近一点,还能闻到新鲜海产品特有的腥味。

“我都一直听说这里有个街市,不过之前也没来过。”

“街市?”虽然已经大概明白过来了,王杰希还是下意识地复述了一下这个没有听过的词汇。

“对呀。我跟你讲过没我小时候住南丫岛的,周末也跟家里人去街市买菜。不过后来都改作超级市场咯。”

他们俩相继走进眼前的街市,海产的腥味扑面而来,夹杂着生宰肉类的血腥味,新鲜蔬菜的清香,甚至还有各类调料的味道,都一齐从湿漉漉的地板上蒸腾起来。

这样的味道对王杰希来说也并不陌生。他家不把他当少爷养,小时候跟着父母与商贩讨论菜肉蔬果的优劣就是他上的第一堂美食课。只是此刻场景虽然熟悉,耳边响起的却并不是他熟悉的乡音。

吵吵嚷嚷的粤语夹杂着零星的英语打破了他的回忆,一点突如其来的思乡情绪泛上心头,他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喻文州,凑近了跟他咬耳朵:“我小时候也一样。”

他们一家一家的档口看过去,王杰希负责鉴别优劣,喻文州开口商量价钱,除了刚开始不太习惯超市常用的千克跟公克之间的换算,也勉强称得上搭档默契,无往不利。

不知道是不是街市的氛围相比冷清的超市要热闹太多,他们又正好不赶时间。一边吃一边买,到最后不仅是手里提满了大大小小的纸袋,也拉拉杂杂地吃了一肚子的鱼蛋肉干和鸡蛋仔。


等从街市出来,天色已经转暗。虽然吃饱喝足之后不那么容易觉得冷,喻文州还是念叨着要赶快回去。

王杰希从层层叠叠的塑料口袋柄里头艰难地抽出来一根手指去戳一下喻文州的手背,果然才一会儿就又冻得冰凉。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么怕冷,开车出来不就好了?”

喻文州苦于腾不出手来反击,只好眨了下眼睛,也不回答,只是笑意融融地问:“怎样,Hong Kong美食一日游还满意咩?”

“基本满意,不过宵夜呢?”王杰希故意给他出了个难题。

“我都陪住你吃一天了,宵夜不该你负责吗?”喻文州倒也理直气壮。

“行啊。”王杰希答应得痛快。

回到了住处,暖气熏得人陷在沙发里头不愿意动弹。喻文州看着餐桌上堆成小山的食材觉得有点犯懒,还试图拉着王杰希当共犯。后者却丝毫不为所动,把战利品分门别类收进冰箱,只留了一只外卖盒子在茶几上。

“你几时打包的?”喻文州掀开盒子来看,是他们最后吃那家河粉店的烧鹅,卤味特有的香气挑动着他自以为早就冬眠了的嗅觉。

王杰希洗了手过来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随手调一个新闻台,“结账的时候让他们打包的,”他忍不住伸手冰了一下喻文州因为暖气泛红的脸颊,“知道你要吃宵夜。”

“这么体贴?”喻文州带点怀疑地看一看他,终于还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埋头吃了起来,“下次请你去南丫岛吃海鲜好了。”


圣诞完了又接着新年,喻文州忙起来了才觉出住得离公司近的好处。王杰希小寒假一过课程也加了不少,再难有日日去后巷报到的闲暇,不过反正两个人已经住到了一起,再回头想想当时的情形,也不知道是过烟瘾多点,还是想要见到那个人的心思多点。

他们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都不尽相同,却很难发生矛盾,以至于很久之后回忆起来,彼此都要承认当时似室友多过情侣。只有偶尔的假日才会一起出门,约会的地点基本上还都选在装修往往简陋但是口味必定一流的当地食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西餐或者粤菜,但是遇到新鲜有趣的,王杰希也喜欢回去了加上些自己的喜好搞些新花样出来。

他下厨的时候喻文州照旧是倚在厨房门口跟他闲聊,有一次顺口抱怨说这段时间三餐规律营养均衡人都要胖起来了。王杰希就随口回了一句多运动就好了。

没想到就听到背后的人呛了口水。他半是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喻文州却眼神闪烁不肯跟他对视。这时候他才咂摸出自己的话里头还多了一层意思,而自己的同居对象显然就是会错了意,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喻文州这时候才缓过来,瞪了他一眼也不反击,只是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指了指他身后,说,“你的菜要糊了。”

王杰希再回头去抢救也来不及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文州,这菜一会儿你也要吃的。”

“我食餐蛋面都得噶。”喻文州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玩笑虽然这么说,真正和自己久违的老伙伴餐蛋面重逢的时候喻文州还是感受到一丝无奈。过年之后是工作淡季,他的闲暇时间多了不少。王杰希却实实在在地忙起来,以至于两个人很多时候只来得及在各自出门的时候交换一个早安吻。

他不由得想起刚认识王杰希不久的时候,这个人也因为赶论文消失过好一段时间。那时候还只是心里头隐隐约约的不安,丝毫没有把情绪往思念的方向去定义,明明交换过手机号码,也没动过要联系的念头,只当对方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旅人。

而如今,体重到底有没有增加尚不得而知,但是口味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养得刁钻了不少。

喻文州一边嘲笑自己一边揭开了泡面的碗,顺手打开电视佐餐,好巧不巧一开机就是美食频道。新晋港姐搭配知名笑星吃遍大街小巷,最后选中一家进到后厨煞有架势地跟着大师傅模仿一番,端出来几道菜造型古拙却颇有意趣,完了才揭盅是即将新开的北方官菜馆子。

喻文州倒不觉得新奇,只是职业病发作觉得这外地馆子的一番营销也算得上入乡随俗。新店开张,头几个月总归是不敢怠慢的,他看电视的时候想着记下地址,改天和王杰希一起去试一试,不过也就是个随兴而起的念头,到了临睡觉也就忘了。

没想到第二日这馆子又自行跳到他跟前来。

照例是结了手头的案子去后巷抽烟,人才走到巷口就看到一群熟人都围拢在一起,这样的架势除了偶尔是在分食外卖小弟偷拿的鸡翼,大多数时候都该是出了点不小的八卦。

喻文州本来无意凑趣,却被人招呼着过去,还塞了一张报纸在手里。

“Vincent,你睇吓先,幅相里便嗰个咪就系北佬?”

报纸边上还浸过油,不知道是之前包过谁的叉烧饭。正中标题醒目曰“官菜大佬试水中环”,下头还插了一张开张剪彩的图片,几乎个个人都被圈了大头出来,详述一番显赫资历。递报纸给他的人手里还夹着烟,带着一截摇摇欲坠的烟灰在报纸上虚晃了一圈示意他去看其中一个。

喻文州一看,倒的的确确是王杰希。虽然照片像素不高看不太出来标志性的大小眼,但是这人不仅穿的衬衫是他亲手熨的,连领带都是出门之前他一并系上的。

他看一看周围人的表情,不动神色地把报纸还回去,语气还挺无辜:“唔知呀,不过个样都好似。”

“唉,你都唔知。”

“你哋两个好熟落。”

“如果系真噶不知有冇discount叻。”

等晚上回去看到王杰希在厨房忙碌,喻文州半是好笑半是揶揄地跟他转述下午后巷里头的对话,完了还问一句:“我去吃可以签单吗?”

王杰希回头看他一眼,表情有点奇怪,等菜装盘了才回一句:“我做的比店里好吃。”


餐厅开张选的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王杰希虽然没怎么参与过筹划,终归算起来也是长房嫡孙,又离得太近实在逃不开,所以就被拉去凑了个数。只是顺应这一凑的时机,后续的应酬接踵而至。如今这种家族式产业的经营管理几乎都安排给了职业经理人,当家的只需要牢牢握住核心的几个方子和关键的人脉,正巧王杰希从小到大最得的就是如今掌权的老爷子的喜欢。

他心知肚明这一系列安排只怕从他来港读书之前就已经就绪,不然难以解释他父母如何就安心把他放出来。他内心并不抗拒所谓的继承家业,只是年轻人难免心高气傲,也想挑战下白手起家自立门户。不过说起来,过去这小半年,他亲手做的菜大概都只投喂了喻文州一个人,要是叫老爷子知道了,只怕也要吹胡子瞪眼,讲一番“世间情爱最是消磨意志”的大道理。

只是这么一来再想去后巷煲烟就难免有些踌躇,于是干脆换了个地方,只是相对离喻文州的公司远了一点。

这条背街的巷子位置颇偏,往来的人也不多,他熟练地从烟盒里头磕出来一根,放进嘴里含住,还没来得及点燃,就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声音口气都太熟悉,他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王杰希。”喻文州笑眯眯地站在巷口,他还是习惯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怎么来了?”王杰希有些吃惊。

“今天不忙,就想干脆走远点。”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挑一挑眉毛,并不拆穿。他不知道这是喻文州第几次路过这条巷口,但是看到他的那一刻自己的惊喜总归不是假的,而他相信对方也一样。

他点燃自己那根烟,然后就着这支烟去引燃喻文州嘴里的那一支,他稍稍高出来几厘米,低头的时候正好望进喻文州的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们彼此的烟还抵在一起,相接处密密地燃着火星,仿佛抵死缠绵。

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满足地眯了眯眼睛,才摘了烟开口问王杰希周末有什么安排。王杰希毕竟还顶着一个念书的名头,应酬反而多是约在周末,他们的觅食计划也因此搁置了下来。

他想了一想,摇摇头:“没有安排。出去玩?”

“黄大仙你去过没?”

“没有。”

“那就去一下好了。”


说起来简单,等到了周末,没有美食的诱惑谁都起不来床。明明都已经按着各自的生物钟醒了,也宁愿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王杰希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喻文州怎么突然想起来吃斋菜。

喻文州也许是刚醒了没多久还不太清醒,也没跟上王杰希的思路,嗓音都还带着睡意:“咩斋菜啊?”等停了一停,才反应过来,忍了半天还是笑出了声。

他一边笑还一边伸手去捏王杰希的脸,“怎么你只惦记着吃啊。”

“那不然你还是去求神拜佛?”

“我都想知是黄大仙灵点还是王大仙灵点。”喻文州又露出那种难得一见的,狐狸样的笑容。粤语里头王跟黄的发音一样,他虽然念起王杰希名字的时候字正腔圆,平日里说话却常常分不太清楚。

王杰希知道他意有所指,也不由得回想起圣诞节的那个晚上。他对命理之说虽然了解得不少,说到底却是不信的。

所以虽然最终还是和喻文州一起到了黄大仙祠,还悠悠闲闲地问他:“你真的信这个?”

喻文州还拿他以前的话来回他,“不是你说信则灵吗。”

“就当是来观光好了。”他又补充到。

可是他看喻文州点香的熟练手势却全不像游客那么简单。供完香火还回过头来问他要不要顺便求个签。王杰希只觉得心里头有点没来头的慌,等喻文州当真拿了签纸过来调笑说请王大仙解一解,他一揭开就看到上头“水月镜花”四个字。王杰希虽然不懂当地解签的规矩,却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就干脆地把签纸拿过来拢在手心里,还笑喻文州光求签不掷筊,只怕这一签诸天神佛都不认的。

喻文州看他脸色稍有不豫,也大概猜到一点。他确实有年年来黄大仙求签的习惯,小时候是跟着父母一起来,父母移民之后也没有中断过,不过好坏他都不太放在心上,只当是在钢筋森林里呆久了偶尔也来蹭一点烟火气。

却不知这一次一语成谶。


沿海城市的春夏之分并不明显,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王杰希的课程也陆续结束,只剩了一个毕业论文的重头戏。

他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修改论文,还能分出心思去想即将到来的生日要不要和喻文州一起去东南亚玩一圈。 

只可惜他的攻略才起了个头,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访客打乱了阵脚。 

王杰希本来以为他父亲只是路过香港顺便来看看他,却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就是让他准备一下毕业之后立刻返回北京。

父子间的谈话并不在他的租屋进行,而是选在他家饭店的办公室。简短的一席话中心思想无非就是老爷子身体不好,希望他能早日回去接班。 

王杰希听了个开头还有点心惊胆战,以为是自己和喻文州的关系被家人发现。等自己父亲的话讲完,反倒放下一点心来。他从小在老爷子的调教下长大,虽然长大之后聚少离多,对自家长辈的情况还是说得上了若指掌。对所谓的接班也算不上毫无心理准备。 

这些都是计划内的事情,他自然是举重若轻,但是偏偏如今他心里头还有一个计划外的喻文州。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从香港的店面做起,这样他们还可以有很多的时间,相处,磨合,成长,甚至就这么把一生走下去。可是面对突发的变故,他实在不敢断言,喻文州会不会愿意继续跟他在一起。 


他尚自犹豫着想要找机会和喻文州交代这件事,却先接到了喻文州的电话,说是今晚订了山顶某间餐厅的位子。王杰希其实觉得有点奇怪,一般他们喜欢去的餐厅都是口味为先,可是今天这一家虽然位置上佳装潢一流,味道却只能说是普通。 

等到侍者把他一路领到临窗的位置坐下,不安的情绪简直更强烈了。这位置正对着维多利亚港,举目望去璀璨的夜景摄人心魄,闪烁的灯牌和流动的车龙仿佛是这座城市的最佳注脚。 

喻文州坐下来点餐,还要了一瓶红酒。他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还穿着见客户的一整套的西装。 

王杰希看着侍者把酒注入他们面前的高脚杯里,刚想说点什么,没想到喻文州也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他们接着又双双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王杰希打破了沉寂,“你先说?” 

“哦,本来我是订了台想要给你庆祝生日。”喻文州笑一笑,接着说,“但是今天我升职,就想要跟你一起,也算是提前庆祝一下吧。”

放在三五天前,这大概还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喻文州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在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可是此时此刻这么一来,王杰希只觉得想要让对方和自己一起回北京的话是更不可能开口了。 

他们平时在一起很少讨论彼此的工作,但对于喻文州一路从普通职员做到现在的种种辛苦,王杰希大概也有几分了解。

“杰希?”喻文州察觉了他的迟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啊⋯⋯没事。”王杰希端起酒杯,去碰喻文州手里那一支,“先干一杯,祝贺你升职。” 

猩红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胃袋,带来一股近似灼烧的痛感,王杰希喉头滑动,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文州⋯⋯其实我这边课程结束之后,要马上回北京。”王杰希从来没觉得自己家乡的名字如此艰涩至难以出口,他错开眼,不想去看此刻喻文州脸上逐渐凝固的笑容。

他仿佛没有听懂王杰希的话,又仿佛只是在徒劳地试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哦⋯⋯”然而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那种刚认识的时候很常见的,后来被他亲手抹去的,礼节性的喻文州式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 

“也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呀,恭喜你。”这次换做喻文州举杯,仿佛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毫不介意在一餐之后又要各奔东西。 

此刻幽暗暧昧的灯光和柔情蜜意的音乐都成了只为见证他们彼此的尴尬而存在的布景。窗外的维港依然灯火辉煌,却无法照亮他们彼此低垂下的脸孔。 

只怕这是我们一起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了吧。王杰希在心里头默默地想,只觉得入口全是苦涩的味道。

他明白喻文州不会出口的挽留,一如他停留在舌尖却无法吐出的“跟我走”。

都不再是奋不顾身的年纪。

“原来即使是在太平山顶上,也看不到星星啊。”喻文州的目光投向窗外,眼睛里是难以否认的留恋神色。

王杰希机械地切割着面前盘子里的牛排,再按部就班地用叉子送进嘴里,动作轻盈姿势标准,十足的绅士风度。他不明白喻文州的这句话是闲谈还是意有所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人。

喻文州看他分明是食不下咽的样子,也失去了粉饰太平的心气,只能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招呼服务生买单。

他看着王杰希欲言又止的样子,温柔但是坚决地说,别跟我抢,你都给我做过那么多次饭了。

王杰希觉出哪里不太对,但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下意识地再吞下一块不知道是蔬菜还是牛肉。反正是盘子里的东西,吃不死。他在心里头嘲笑自己。

喻文州站起来和他告别:“Anyway,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祝你成功。”他似乎已经成功地退回到友人的位置,过去这几个月的缠绵缱绻仿佛都烟消云散了一般。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王杰希却只盯着他扬起的嘴角不放。

“那你也保重。”王杰希只觉得自己的声带干涩,只想拿起酒杯喝一口再润一润。

他们这一场感情,开始得心照不宣,结束地风平浪静。


王杰希的论文在几天之后定稿上交。在按下邮件的发送按钮的瞬间,他只觉得浑身都脱力了一般。他为人处世向来认真,却难以否认在过去的几天里头自己刻意地在给自己加码。

忙起来就无暇他顾的手段他用起来驾轻就熟,而这样的缓冲期也在无形间稀释了痛苦和思念。

轻车熟路地安排诸如离校,退房,购买手信等一应日程,移动鼠标订好从香港飞回北京的机票,仿佛只是结束了另一程短途旅行。

在清理房间的时候他发现了半包CAMEL,无疑是喻文州留下的,他想了一想,揣上烟盒去了后来那条离喻文州公司远一点的巷子,却不意还是撞上了那个人。

扪心自问,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希望看到喻文州多点,还是不想要看到他多点。

毕竟曾经日夜相对过大半年的时间,喻文州虽然看上去和往日无异,眼睛底下的一抹青黑却逃不过王杰希的眼睛。他还是笑着和王杰希打招呼,似乎想要寒暄两句,却因为对方手里那半包烟噤了声。

王杰希抽出一根烟,把剩下的连着盒子递过去,喻文州不接,“我也没那么小气。”

仿佛终于找到了话题,王杰希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说他看上去有点累的样子。

喻文州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想要摇头,最后干脆不答,只是眼睛里头带着点恳求。

王杰希也不追问,任由沉默里两个人呼出的烟纠缠在一起,缓缓上升,直到消失不见。

喻文州的烟先燃尽,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快步走到了巷口,也不回头,“其实抽烟对身体不好,戒了吧。”

他听到身后有人答了一声“好。”仿佛他们头一次见面的样子。


最终还是到了离港的日子。王杰希办好托运,换了登机牌,随身只提一个笔记本包。赤鱲角机场的角落有红色的邮筒,仿英式的复古设计,在人潮汹涌的现代化候机厅里显得卓尔不群。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呆了一年有余,却破了例没有寄出过一张明信片。

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都市里,每个人都来去匆匆,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值得驻足停留。旅人、过客或者归人,都被人流包裹着推搡着不断向前,再向前。

他在书店里浏览明信片,其实大多数地方也都曾经去过,随手拿起来一张去收银台,店员贴心地问他要寄去哪里,要不要顺带买邮票,他突然怔住,不知道投递的目标到底该是自己在北京的家,还是要邮寄给喻文州。

最终他只买了那张明信片,放进随身包的夹层。

机场的广播一遍遍重复着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延误的信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幕墙上,扭曲出一个奇异的世界。

王杰希收回目光打开平板电脑,通知接机的家人航班延误的消息,顺便查一查邮件。

一封新邮件在屏幕上弹出来。

他借着机场wifi打开Youtube链接,是一部港产老片的片段。浑厚的男声洒脱的声线里头有不易察觉的落寞,没有字幕,他反反复复地循环,才听懂里头的人在讲什么。

“我钟意花,唔通我摘低嚟比自己闻下?我钟意风,唔通你可以叫风停低?我钟意云,唔通你叫朵云罩住我?我钟意海,唔通你叫我去跳海?”


终于轮到王杰希的航班登机,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提醒他打火机不能随身携带,他才惊觉自己居然出了这样的疏漏。也许是察觉了他脸上的不舍得,工作人员提醒他可以另找快递寄送到目的地。

他沉吟片刻,干净利落地把打火机扔进履带前的杂物箱里,走过安检门,再也没有回头。



Reference List 和一点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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